许：你对个人的身份产生过哪些困惑，特别重要的困惑，现在还困惑吗？ 张：我不困惑，我只是有很多很多次的庆幸。我身边有特别典型的，像我两个弟弟都是退休工人，早就退休了。我的所有的当年的伙伴、同事，全部是退休的，而且都是普通工人退休。我本来在工厂呆了七年，家庭出身也不好，没有时代，没有机遇，没有各种偶然性，不会今儿坐在这儿接受你的访问，没有我。 所以我常常是这样在想，我就倒回去想：当年如果不是这样子，如果不是那样子，就不是我。你会想，我是谁呢？那你看周围好了，周围大部分人是这样。哦……我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。我自己的能力？我也不知道。我有很多能力是后天自己激发出来的，你被验证和锻炼出来的，然后你突然发现：嗳，好像我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能力。你不会沾沾自喜。你永远明白，知道自己从哪儿来。

许：这种对自我的追问是随着年龄增加多还是说年轻时就很多，大概什么时候开始明显的？ 张：就……也就是所谓吧，所谓你功成名就。所谓你成了一个所谓的公众人物之后。你常常会问自己或者会想这件事情。我常常拿这种事情来做一个动力。鞭策自己。首先你别牛，你没啥可牛的。让你谦虚，让你知道自己几两重。第二个让你知道感恩。感恩时代，感恩许多机遇，帮助过你的人。你知道这两点你就不会上天，你就别人怎么夸你怎么骂你都可以。你不是想宠辱不惊嘛，对吧？你不是说你不惊就不惊的，你反过来想这个事儿你就可以做到不惊。

许：你没想过逆潮流吗？ 张：真正的逆潮流而动，是没有犹豫的。所以逆潮流而动了，可能也是后人这么说，你比方说你碰到任何一个人：真厉害！逆潮流而动，敢与所有人相反，真有勇气！我觉着，恐怕也是总结的。当年许多人在选择的时候，也未必想得那么全。 许：可能比这复杂得多。 张：对对对，有很多人可能也是被迫的，对吧？咱很现实地说，别说很假大空的那些吹牛的话，你如果今天还有人要看你的东西，肯定你的东西比较多元一点，如果我咬死了，比如说我就拍《活着》，（别的）啥也不拍。这个类型的，我一直拍到今天。 许：也就活不下去了。 张：可能也就活不下去了。不一定，也许另一种可能也很高大上，特别深刻，而且特别大师范儿。完全可能。 许：这个模式你期待吗？ 张：我根本就没打算这样干。我就一直是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。仅此而已，所以你让我专门儿选择一个姿态，坚持不懈地打造下去，可能于我来说也很痛苦，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。性格上的，这种出身，这种经历，我就是这样。你也没有料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是这种情况。你完全没料到。

许：你觉得你对人的理解，这些年发生很明显的变化吗？ 张：我觉着还是更复杂了。今天的年轻人。他们是网络世界教育出来的。大家看东西都是见多识广，哪像我们过去看个参考片，哇，我的天哪！但反而在电影世界里看到的人物更单调了。 那是有各种原因的，其实你去问每一个导演，他有他的苦衷。你哪怕有伟大作品，你问他：你把这个人写好了没有？我看他也不敢很牛逼地说，这回我把人写好了。人是永远的话题，所以你看多有意思。我们人类这个物种，对自己，有太多的谜，要解了。

许：那怎么去理解，比如说艺术家必然的批判性，批评性和时代的这种紧张关系？ 张：其实深刻她不仅是政治、社会和人类甚至你自己。人类的物种自己在严厉的批判你自用，黑你自己。这一类东西都是深刻的。但是这类东西常常也是冒险的。但一个伟大的创造人，是不是应该既生活的当下，但是又有些东西有一部分是，想超越当下或者说跟过去或者未来连在一起，他才构成一个紧张感。那首先是一个思想者，另外他有先驱的这种情怀。他也有这样的悟性。 许：但是你的阅历，你的际遇。应该是朝向那个位置的。 张：我不做这个设想，因为那个目标太伟大，你诚心那么想，根本就没用。你问库布里克，我们今天看所有东西，你问他当年他电影里为什么拍那样，他肯定一大堆世俗的想法，他肯定一大堆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些东西。然后往今天把他经典化了，后人自己附加的很多现在的理解和想法。

张：在导演群体中，我不是一个反应敏锐的那么一个天才型的道理，我是一个用功型的导演。但是又是这么多年的用功，再磨练，各种东西的磨练开发，你又注重学习，然后把你自己慢慢开发出来，后天的。 许：你觉得同时代中谁是天才型的？ 张：天才型的导演，比如说，姜文，就比我有天才。我觉得他就属于，才华型的。对吧，感觉性格、才华，大家现在就公认。我觉得李安还不是，李安跟我差不多，吭哧吭哧老黄牛似的。我觉得比如我认识的，卡梅隆、诺兰才华型的，那个斯皮尔伯格是我朋友，才华还加经验，他现在是大师级的，经验也很棒，才华也很棒。你比如说王家卫，我觉得就是才华型的。不管别人说什么，超支、乱七八糟、一片混乱、三个月都不要了，后头又补戏，最后连他都不知道。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《东邪西毒》，那个梁朝伟首演的时候跟我说，导演，你知道吗，跟你讲一个事，我原来演的是东邪，最后剪完我一看，我成西毒啦！张三成李四了。各种谣言，各种不满意，各种不可知。但是你看作品。王家卫的作品，就那种小资的那种城市感觉，我跟你说，一流！那种味道，他那种从老上海过来的那种味道，城市感觉的味道，这种东西是才华。

许：会担心，比如说你想去理解年轻人的世界精神生活，很努力，但实际上还是隔得很远，很笨拙，结果是。会吗？ 张：首先我知道。你不是年轻人，你也不要装嫩，对吧？但同事我也很自信，我也是年轻人，我从年轻过来的。其实只是不同的时代而已，心态都是一样的。我那时正年轻，风华正茂，心态都是一样的，只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情境而已。